一张聚焦于生活里的智慧、温暖的桌子

来源 |芒小芒（ID：Mxiaomang）

天刚蒙蒙亮，铃铛就起床了。

她煮了饭，又去井边提水，将家里擦洗得干干净净。做这一切时，她心里是欢喜的，雀跃的。

太阳升到半空时，虎子和他父亲果然来了。

可是他们进门时，铃铛看到嫂子的脸色有些阴，眼神冷淡，心里顿时浮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虎子两父子刚提出结亲，铃铛的嫂子立即跳出来反对。

嫂子看着虎子，两张薄薄的嘴皮子上下一翻一合，说：“想娶铃铛，至少得拿出十万块钱，你有吗？”

虎子眼神黯淡了下去：“嫂子，可不可以少一点？我会对铃铛好的。”

嫂子冷笑：“空口白牙吹大话谁不会？一分钱都不能少，没有十万就免谈。”

虎子父亲的脸色涨得通红，两手像铁钳一样，不管虎子的挣扎，拽了他就走。

虎子还想说什么，嫂子已经将他带来的礼品一股脑儿扔出去。

这彻底激怒了虎子的父亲，他怒声吼道：“只要老子一天不死，你就一天也甭想娶这家的姑娘，什么玩意儿！”

铃铛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被拖走，无能为力。

嫂子瞪了她一眼：“还不快去干活？”

铃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哥哥不在，说什么都没用。

铃铛的父母早亡，她比哥哥小两岁，两兄妹和爷爷相依为命。

爷爷有一手烤全羊的绝活，附近村民们逢年过节都争抢着要请她爷爷上门烤全羊。爷爷说，这可是家传绝技，传男不传女，一代只传一人。

可惜铃铛的哥哥不肯学，他说他要考大学，不想当厨师。

为了不让这门手艺失传，爷爷只好传给铃铛。

爷爷去世那年，正是春光浪漫时。

十五岁的铃铛在一个静谧的早晨，悄悄跟着村子里的姐妹去省会城市打工。家里没了收入，哥哥成绩好，她想把读书机会留给哥哥。

在外面一逗留就是七年，实心眼的她，每个月的薪水只留下几十块钱买日用品，其他的都寄回来给哥哥读书。

可惜哥哥考了两次，都没考上大学。毕业后，他回到老家，走街串巷贩羊卖羊。

铃铛寻思着哥哥将来娶亲也要花钱，她想多攒点钱，便上山挖野菌。不料发生意外，她跌断了一条腿。

她的腿好了后，走路有点微瘸。

哥哥谈婚论嫁时，她掏出所有的积蓄给哥哥凑足彩礼。

嫂子进门后，处处看她不顺眼，觉得她是吃白食的。她哥总是维护她，惹得嫂子对她更加厌弃。

铃铛努力地多干活，她觉得，只要真心对待嫂子，嫂子高兴了，一家人就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她的哥哥脑子活，他看到很多人都对当初他爷爷的烤全羊念念不忘，便开了一家饭店，让铃铛来做这道菜。

烤全羊材料中，最重要的一种菌子，被当地人称为红玛瑙，只能生长于雪岭云杉的树根边背阴处。

隔一段时间，铃铛就要上山去采。

这道菜刚推出，便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捧场，成了店里的招牌菜。别的饭店也跟风做，可都做不出铃铛那个味儿。

饭店生意越来越红火，哥哥把饭店盘了，开了一家农家乐，雇请了几个员工，不但接待本地食客，还接待外地慕名而来的旅人。

虎子便是农家乐里负责宰羊的人，他和铃铛从小青梅竹马，一听说铃铛家招人，便屁颠颠地跑来应聘。

经过两年的朝夕相伴，两人的感情愈发深厚。

想到嫂子将虎子两父子的礼品扔出去时的决绝，铃铛心里又伤心又难过，她盼着哥哥早点回来帮她说说话。

两天后，铃铛的哥哥文生回来了。

他给铃铛的嫂子带了化妆品，给铃铛带了一串绿松石手链。

嫂子瞟了一眼那串手链，娇嗔着说：“我前阵子正想要买一串这样的手链呢。文生，你下回也给我带一串。”

嫂子脸上在笑，眼神却飘向铃铛。

铃铛心里虽然不舍，但还是从手腕上将那手链解下来，说：“嫂子，你喜欢就给你吧！”

文生用手一挡：“这是给你的，你嫂子要，我下次再带一条就好了。”

铃铛看到嫂子的眼里瞬间闪过一丝阴沉。

吃过饭后，铃铛将虎子来提亲的事跟哥哥说了。

嫂子将筷子啪地一声摔在桌面上，说：“这事我不同意，咱们农家乐就指望着铃铛呢！她要是嫁出去了，那谁来做烤全羊？虎子是独苗，他那个脾气又臭又冲的爹，能让他当上门女婿才怪！”

文生听了这话，也沉默了。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的婚事必须由我们做主。你只能招人入赘，不能嫁出去。烤全羊这门手艺是咱家的，可不能让别家得了好处。”

嫂子一锤定音，哥哥也沉默以对。

铃铛的心直往下沉，原本指望着哥哥能帮她说几句话，如今看来都是痴心妄想。自从嫂子进门后，她感觉跟哥哥的距离越来越远。

这地方很瞧不上入赘的男人，如果以此为条件，别说想嫁虎子，想嫁人都难。

夜幕降临后，铃铛进了后厨，洗了手，开始准备烤全羊前的准备工作。只有在做这道菜时，她才感觉自己能暂时忘记生活中的烦恼。

她把白蔻、小茴香等三十多种香料，打成粉末后，加入清水、盐、味精、姜葱材料，小火慢熬出香味，用纱布过滤后，得到香料水。

先将沙葱揉出香味，铃铛用揉好的沙葱将羊的全身擦了一遍，然后往香料水里加白酒，将被打理好的羊放进去浸泡、浇淋。

天亮后，羊也就腌制好了。

这天，城里来了个大老板，上头让铃铛家的农家乐接待，务必要让贵宾吃得开心，玩得高兴。

铃铛进了后厨，准备烤全羊。

她取出昨晚腌制好的羊，往羊肚子里塞料包。

料包是铃铛的烤全羊能出奇制胜的法宝，尤其是里头的红玛瑙，由她亲自采来，搭配香料，按照一定比例秘制而成。塞好料包后，她用线将羊肚子缝合起来，包上油纸，再用黄泥将羊全身都包裹严实，放入特制的馕坑中烤制。

烤羊用的是苹果老树的果木炭，封闭坑口后，高温水蒸气能让羊肉更嫩，也能逼出羊肚子里料包的香气。

一个半小时后，铃铛指挥小工将烤羊拎出来，敲掉已经干硬的泥胚子，撕掉油纸。她再往羊身上刷上由孜然、姜黄、迷迭香等制成的酱汁，撒上白芝麻，继续入馕坑烤。

半个小时后，羊烤好了，油光锃亮、色泽金黄，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烤全羊上桌后，空气里飘着红玛瑙独特的幽香，贵宾的眼睛都看直了。

他尝了一口羊肉，连连竖大拇指，赞不绝口。

肥嫩多汁的羊肉肌理里，带着一丝丝清淡的果木香气。

此时正是秋天，羊肉皮下裹了一层薄薄的脂肪，吃起来不但不腻，反而丰富了口感层次。

羊肉由内至外熏透了菌类的香气和鲜味，一口咬下去，似乎能听见油星子在口腔里滋滋作响。

铃铛独创了烤全羊的四吃法：

她先切下酥脆金黄的外皮蘸酱，为第一吃。

再用尖刀用羊肉分解，和焯水的沙葱一起卷在馕饼里，为第二吃。

将羊骨架返烤一遍，贴骨肉被烤得鲜嫩流汁，是烤全羊中最精华的部分，为第三吃。

最后，用羊骨架加鲜香的沙葱熬出奶白的汤，为第四吃。

羊肉不腥不膻，软嫩多汁，确实为人间美味。

贵宾吃得满嘴流油，心满意足地赞叹：“别人向我推荐这家烤全羊时，我还不相信，没想到旮旯里有好货，果然名不虚传！”

事后，他提出要二十万元购买铃铛的烤全羊配方，并额外赠送一套带有带有后院和地窖的房子。

铃铛和文生目瞪口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嫂子急得不停地朝她眨眼，示意她答应下来。

铃铛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是祖传的秘方，哪能随便卖掉？

贵宾请了村长当说客，软磨硬泡，铃铛就是不松口，气得文生两夫妻直骂她榆木脑袋不开窍。就连虎子都无法理解，他觉得如果铃铛答应了，有了钱，她的嫂子就会答应他们的婚事了。

十天后，铃铛发现贵宾在村长一行人的簇拥下，走向了自家后面的山上。

铃铛这才知道，她的烤全羊美名远扬，常常有饕餮食客慕名远道而来。贵宾看中这个商机，决定将后山那块地承包下来，办一个集养羊、美食、娱乐为一体的美食城，主打菜品就是烤全羊。

她不肯出卖配方，贵宾便让她的哥哥文生入干股。

铃铛急了，对哥哥说：“那后山那片雪岭云杉怎么办？”

文生说：“砍掉！这可是大项目，你想想成了后能解决附近多少人的就业问题？我们也不再需要风吹雨淋去放羊，这是多好的事！一切拦路虎都得解决掉。”

“可是咱们烤羊用的红玛瑙，大多是从那片地方采来的。”

文生不在意地挥挥手：“这么多山岭，哪里采不到一点红玛瑙？再说了，贵宾说要将咱家的烤全羊发展成全国品牌，这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

铃铛，配方握在手里有什么用？如果能赚大钱，为子孙后代积攒一些家底，才是真正的造福后代，你也为我想想吧。”

虽然铃铛极力反对，但项目还是以惊人的速度推进。

一棵棵雪岭云杉被推土机推倒，砍断，只留下山上一个个土坑，宛如长满了癞子的脑袋。

铃铛看着看着光秃秃的山，心如刀绞。

她从小就在这一片土地长大，这里有大片大片的森林。森林随着季节更迭，幻变出不同的景色。

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她背着背篓上山采菌子，渴了时喝几口清澈的山泉水，饿了时摘几个野果充饥。累了时就在树下坐坐，松鼠翘着尾巴在她头顶的树杈处跳来跳去，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林荫处的锦鸡，看到翠绿的竹叶青蛇时，惊慌失措地四处奔跑。蜥蜴懒洋洋地在沙地上晒太阳，白皙的肚皮一鼓一鼓的。

这一切，都随着推土机的轰隆声，慢慢消失在铃铛的视野里。

美食城建好后，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开幕式，得到了各方食客的热情追捧。

烤全羊也变成流水线工序，每道工序都有独立的工作间，料包作为烤全羊的核心技术，由铃铛亲自配制。

铃铛看着每天被端上餐桌的大量的烤全羊，心里觉得空荡荡的，总找不到过去那种一步步炮制美食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变成流水线上的一个螺丝钉，可有可无。

随着美食城生意的红火，附近同类的美食城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更多的树林被推倒，消失了。山坡上那一层绿意，随着树林一并消失。大量饲养的羊群没有了天然草料，只能用饲料喂养。

铃铛强烈抗议，说这样的羊肉不适合当烤全羊的原材料。

文生安抚她，别去管这些，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

铃铛无奈，美食是有灵魂的，每一个步骤都不能马虎。

日子一天天过，美食城里负责采集红玛瑙的员工，收获越来越少。铃铛知道，红玛瑙只能生长于雪岭云杉的树根边背阴处。雪岭云杉被大肆砍伐，红玛瑙自然也没有了生存之地。

她多次找贵宾反映这个问题，刚开始贵宾还打着哈哈说一定会解决这个问题。

到了后来，贵宾便虎着脸说：“我是花钱雇请你们干活的，不管过程中遇到什么困难，反正你们得给我解决好了！不然就给老子滚蛋！”

月圆之夜，美食城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会，宾主尽欢。

铃铛在后厨看着最后一点红玛瑙发愁，虎子悄悄潜进来找她。

虎子眼神温柔而痛苦地说：“铃铛，你现在开心吗？难道你甘心一辈子被你哥哥嫂子控制吗？”

月色下，铃铛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哥哥嫂子只把她当摇钱树，不把她当亲人。

她的家毁了，没有了树林，没有了草地，没有了大山流水，还能算家吗？在制作烤全羊这条路上，她的虔诚之心渐行渐远，她如何能开心呢？

外头觥筹交错，后厨安静沉默。

铃铛跟着虎子逃了，她回头远远看着美食城热闹的灯火，心里有些恍惚。这一场灾难是她带来的，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烤全羊配方，这一片生灵也不会遭遇灭顶之灾。

是她，毁了自己的家园。

铃铛跟着虎子跨越几千公里，去了另一个也有成群牛羊、肥美水草的地方。

那些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的愧疚，终于在蓝天白云、绿草旷野中被治愈。

她和虎子应聘到葡萄园里当工人，虽然又苦又累，但心里踏实。

两个月后，虎子说，想要开一家餐馆。

铃铛不愿意，说在葡萄园干得好好的，不想再折腾。

虎子劝说了几次，两人不欢而散。

过了三月三，瓜果开花，虎子病了。

铃铛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为他抓药煎药，煮粥熬汤。

她四处奔走借钱，依然凑不够他的医药费。

虎子脸色蜡黄，拉着铃铛的手喘着气说：“铃铛，我本来想赚够十万元，就将你风风光光娶进门，没想到老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铃铛流泪了。

虎子哭道：“铃铛，把烤全羊配方卖了吧。没有钱，我的病就好不了，你救救我好吗？”

铃铛呜咽着：“然后呢？让买配方的人又毁了一片树林吗？”

虎子急切地说：“咱们管不了那么多，难道我们不做烤全羊，全世界的人都不做了吗？再说了，也可以改良配方啊！可以用养殖场里的羊，也可以用其他东西代替红玛瑙。”

抹去泪，铃铛轻声说：“你的确是病了，心病了。为了配方，处心积虑地算计了这么久。”

虎子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铃铛苦涩地回想，当初贵宾说有人推荐了她的烤全羊，她还很欢喜。直到贵宾说要花钱买配方，并赠送带有后院和地窖的房子，她才知道，引来贵宾的人就是虎子。

她只在虎子面前提过一次，希望将来能有一套房子，后院种花草，地窖酿酒。

她不肯卖配方，虎子便向贵宾建议办美食城。后来贵宾直接让她哥哥入干股，彻底撇开了虎子。

虎子不甘心，他知道她对那片树林的感情很深，也知道她不愿意在烤全羊上将就。为了报复贵宾的过河拆桥，也为了得到她的配方，他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将她带走了。

铃铛说：“我就想问问你，当初提亲是真心的吗？”

虎子恼羞成怒，脸色涨得通红，一声不吭。

铃铛明白了，苦笑了一下。难为他，从农家乐刚刚红火起来，就以感情为诱饵，想要算计她。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虎子说：“我照顾你，是因为你真的病了。我从小跟着爷爷学了一点中医，一个人的脸色和形容是不会骗人的。这一段时间的照顾陪伴，便当是成全你我过去的缘份吧。从今以后，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她离开了，此后只当情郎是路人。

虎子贪婪，贵宾贪婪，哥哥嫂子贪婪，这世间有几个人不贪呢？

就连她自己，难道不是也贪恋过去那点虎子给予的温情？

烤全羊还是那道烤全羊，味道不变，变的是人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人们喝着美酒配着烤羊肉，却还不满足，想要得更多，于是疯狂地索取，一寸寸地扩张，鲸吞蚕食着这个世界。

不知道哪天失去一切时，会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