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
甜
每个儿童都像只蜜蜂或蚂蚁,对甜味特别敏感,上天入地,都能嗅到甜味所在。
许多人儿童时期最早的味觉记忆是甜。
儿童大概都是爱吃糖的。
我的儿童在台湾,台湾在日治时代就大量种植甘蔗,蔗糖也是当时台湾对世界重要的出口。
我童年的时候是台湾20世纪的50年代,台湾还处在农业手工业的阶段,一般家庭并不富裕,食物也多是粗糙五谷,米饭也多添加便宜的番薯签(切成细丝的番薯)。这些小时候吃腻了的粮食,今天反而成为健康有机饮食的珍贵食物。
我小时候的早餐多是稀饭,没有配饭的菜。常常是一碟白砂糖,舀一杓,搅在稀饭里。稀饭米粥的香与砂糖颗粒的甜混合在一起,成为童年清晨早餐深刻的记忆。
大人不太爱吃甜,多是加一勺酱油猪油拌在饭里。我当时已经奇怪——为何大人选酱油不选糖?
甜的记忆不只是糖。我们常嚼甘蔗,常含一片甘草,跟邻居小朋友在野外玩,也常常摘出扶桑花,吸花蒂根处的甜味。
觉得每个儿童都像一只蜜蜂或蚂蚁,对甜味特别敏感,上天入地,都能嗅到甜味所在。
那个年代,台湾虽然多蔗糖,但精制成包装美丽的糖果还非常少见。偶然看到日本进口的森永牛奶糖,白色的包装纸,打开以后一块乳白色的立方体,洁白莹润,如同玉石。如果还有机会放进口中,慢慢咀嚼吸吮,感觉甜蜜乳汁在口腔里融化蔓延散开,那种幸福的感觉,仿佛是到了天堂。
童年时我家巷口有一间基督教会,外国牧师会送一些卡片给小朋友,吸引儿童去听基督教圣经。牧师常常讲到“天堂”,指着卡片上的小天使,叙述“天堂”的美好。但是,牧师关于“天堂”的叙述好像还是比不上牛奶糖在口中融化时那么具体幸福。“天堂”对许多孩子来说不能太抽象,以后每次看到卡片上两个脸蛋红扑扑的胖胖的小天使,我还是直觉他们是吃了牛奶糖。
有人说甜的味觉反应区主要在舌尖部位,或许那是人类最早的味觉记忆区吧。
“甜”留在口腔舌尖上的记忆,是童年最初的记忆,是幸福的记忆,是满足的记忆,是美好生活的记忆,是受宠爱的记忆。
有一天我们长大了,会逐渐从舌尖“甜”的记忆发展出更多更复杂的味觉记忆,例如“酸”的记忆,“咸”的记忆,“辣”的记忆,“苦”的记忆,但是,“甜”永远是最初最难以取代的味觉记忆。
在世界不同的语言中,“甜”都不只是指味觉上的反应。当我们说“甜蜜”可能是指心理上的满足与幸福。我们遇到一个人,懂得赞美别人,我们会说:这个人嘴巴真“甜”。
“甜”逐步从舌头口腔的味觉演变成心理的满足、快乐、幸福、宠爱,因为那是童年最初最单纯的美好记忆。
听到一个英语系统的使用者说‘sweet’,或者一个法语系统的使用者说‘sucre’,都知道他们跟我一样有着感受过“甜”的记忆的童年。他们也一样把“甜”的童年记忆延长扩大到成年之后,在恋爱当中称呼自己爱的人为‘sweetheart’,显然,这个“甜”已经从生理转换为心理,是“甜蜜的心”。
我的童年一直到快结束的时候,台湾还是处在比较封闭的状态。我的早餐也多半还是稀饭里搅拌一杓白砂糖。日本森永牛奶糖依然是送礼的珍品,少数人可以从当时台北中山北路专门只提供美军的福利中心弄到一条包装精美的“白脱糖”或“巧克力”,那更是像神话奇迹一般。
我在巷口基督教会已读了不少《圣经》,觉得耶稣行走在水上,使瞎子看见,跛子行走,或让死者复活,虽然非常令人感动,但在幼年那常常饥饿的年代,一盒从美军福利社走私出来的“白脱糖”好像才是更具体可见的奇迹。
我家族的一位远房叔叔英文很好,在美军顾问团做一点口译的工作,有机会进出美军福利社,有一次就让我看到了一次“奇迹”。
“白脱糖——”叔叔字正腔圆地说,使我对这三个字印象深刻,觉得如同深奥难解却有无边法力的咒语。我长大以后才知道叔叔说的“白脱”原来是butter(奶油)的音译,当时感觉到的符咒一般的神秘也即刻消逝了。
记得那一刻,我们一家六个孩子都睁大眼睛盯着这盒“白脱糖”。外层是一张透明的玻璃纸,罩着烫金字的浅咖啡色盒子。里面排着一列整齐的闪亮金箔包着的“白脱糖”。
一个孩子给一颗,叔叔把糖递到我们手中,我们像领受圣体一样,谨慎接着。我记得头脑里霎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凝视着手心捧着的那颗糖,像捧着闪耀的神的心脏。我仿佛听到空中有圣诗班咏唱的声音,有小天使展翅在云端翱翔。
“那也是一种神迹吗?”我长大以后常常回想那一奇妙的时刻——我还没有把糖放进口中,口腔四壁已经分泌着像蜜一样的香甜的汁液。
基督教《圣经》常常说“充满牛乳与蜜的国度——”,我最早领悟就是出产“白脱糖”的地方。
“白脱糖”是美国的产品,是叔叔从当时一般人不能进入的美军福利社带出来的,我的口腔里幸福满足的味觉记忆因此也和“美国”连接了起来。
如果“白脱糖”是天堂的滋味,那么“美国”就可以等同于“天堂”吗?
我小小的心灵中有这样对“美国”的憧憬,不敢说出口,然而我想有多少第三世界地方的孩子是因为这一颗“白脱糖”有了对“美国”的伟大幻想吧。
“白脱糖”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好,因为母亲看到我们六个孩子虎视眈眈的眼神,立刻决定把糖收藏到神鬼不知的地方。但是不多久母亲就在大叫一声后对她自己的先见之明彻底幻灭,因为那一盒“白脱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完全不见了。
母亲捧着空盒子,像法官一样,审问我们六个孩子,结果——包括我在内,没有一个承认偷吃了糖。那也是我童年的一次“奇迹”,因为糖就是不见了。
“只要心里对‘天堂’有所向往憧憬,‘天堂’就一定会出现。”巷口教会的牧师这样告诉我们。
但是他没有告诫我们:一旦到了“天堂”,“天堂”就可能幻灭。
童年过了,我忽然不那么眷恋“甜味”了。青少年时期,我开始耽溺起“酸”的奇异滋味。
1976年我在法国读完书经过美国回台湾,一下飞机就感觉到美国食物的“甜”,甜到使人发腻作呕。
到了美国才知道,“甜”也不能过度——从生理来说,“甜”吃多了要得糖尿病;从心理来看,太“甜”也可能是肤浅的天真。美国一般人谈人生、谈世界,也都像我童年巷口教会牧师的布道,不耐深思。
“甜”当然是幸福、圆满,《红楼梦》里宝钗回答贾母说,“爱吃甜烂之物——”宝钗是积极进取追求正面人生价值的少女,与黛玉不同,黛玉更接近味觉里的“酸”和“苦”。但是黛玉就是有宝钗无法替代的生命价值。
下次当然就要谈一谈“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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