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刻薄
好作家必须有性情,你看中国近代上四个最好的作家王小波,张爱玲,鲁迅,钱钟书,哪一个不刻薄?不及他们刻薄而成就不亚于这四人的,大概只有一个沈从文。但这四个人,在生活中,都有笃厚处。王小波对李银河,张爱玲对胡兰成,鲁迅对文学青年,钱钟书对杨绛,都可谓深情厚谊。性情中人当如是。
老周的意思我明白,刻薄绝对不是一种值得提倡的品质,但往往是无法避免的副产品。从性格角度来说,直觉好又快嘴的人,很容易刻薄,你看林黛玉就知道。那次是谁说过,敏感的人,多有刻薄处。比如有两只苍蝇飞过,近视加弱视的本人,依稀可见两团模糊的黑点,而拥有王牌飞行员视力的张爱玲同学,可以直观苍蝇的体态,肤色,飞行轨迹,翅膀打开的角度。正当我开怀大嚼时,就听闻张同学幽幽的,用华美的句式说“清晨,无雨,一个买不到烧饼油条的日子,两只墨色的苍蝇,悠悠掠过我的眼前,真是……倒胃口啊”。
一般人想如张爱玲般刻薄,难!张爱玲同学想不刻薄,更难!张爱玲最可爱的地方,是她不会说“我看见一只蝴蝶,世界是多么斑斓啊”。
从技术角度来说,刻薄话像芭蕾,比较低成本,高效,而且有幽默感,利于启动文本,黛玉一句“携蝗大嚼”,刘姥姥的饕餮丑态,土气,乡下人的憨实,马上栩栩如生,你换个温情的句子试试,至少要长几倍。我最喜欢的两个作家系,一个是美国的南方作家群,另一个就是二十世纪初毛姆、格林,以及伊夫林·沃那批英国人。他们的英式冷幽默,其中主料也是刻薄。
刻薄像烟熏妆一样,是有技巧的。一定要有足够的知识面,语言和笑点掌控力,才能踩好那个穴位。如果你的文字天生长着范晓萱的娃娃脸,或是叶蕴仪的乖巧甜美相,就不要尝试刻薄这个猛料,适度的刻薄很杀痒,缺乏主题的刻薄是阴阳怪气,过于犀利的刻薄叫人身攻击。刻薄一样有格之高下——梁秋实和鲁迅对骂可谓棋逢对手;而有的则更像是相互揭短,毫无美感可言。
但是既敏感又不刻薄的人,也见过很多。比如做人圆熟,守拙求安的。最典型的例子是薛宝钗。有次看张洁说汪曾祺对人的评论,没有小说写得好,我想是隐隐暗示他说话含蓄(确实,除了江青,我没见他骂过任何一个人),但是那代知识分子,都是乱世学人,被大小政治运动吓破胆的,个个活得如履薄冰。自保的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还有自恋的人,他们不关心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连评论的兴趣都无,这样的人自然也无从刻薄。评论家肯定比散文家刻薄,因为他们必须有对他人的观点。全是好话,那是没用心,龙应台有次批台湾的文评家,说他们都好像是慈善家。
还有一种是经历了世事,体恤人情,对人有充沛的理解力,可以消化一切丑恶。这种温情,来得比较坚实,而且持久。在魏微小说里,常常可以看到这种体谅。我要向她学习。
——本文出自《因自由而美丽》,黎戈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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